藍雨篇·9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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藍雨篇·9
一片刺眼的白光之中，她看到一個七歲的女孩蹲在一棵枯樹前抽泣。
“你在哭什麽？”她開口，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稚嫩。
女孩應聲回頭。盡管那年幼的臉上掛滿了鼻涕和眼淚，但她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人——“師妹？”
“一只蝴蝶。”女孩說。她的視線越過女孩，看到在樹根下的一個小土坑裏，埋葬著一只翅膀破損的鳳蝶。
“已經深秋了。”她不由自主地說，“明年春天，你還會再看到它們。”
女孩搖搖頭，為鳳蝶蓋上了一層細土：“但它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江北沈默地蹲下身，與女孩一起埋葬那只鳳蝶。
瓢潑大雨擊打著層層疊疊的樹葉。霞客背著昏迷的江北踏過泥濘，走到一個凸起的巨石之下避雨。午時夢醒之後，她便啟程到上游去尋找江北，不知不覺就一直奔忙到了午夜。她一邊用濕衣服擦拭著江北臉上的泥水和血水，一邊氣喘籲籲地抱怨道：“初見你時，就知道這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。咱們都是螻蟻的命，何必非去操那天下的心？——莫作英雄，英雄命短啊！”
忽然，霞客看到江北額上系著的頭帶已經臟汙不堪，於是便自作主張解了下來。蒼白的前額正中，竟是一個黑色眼紋。那眼紋造型詭異，且被一道粗寬的傷疤橫貫。“是紋身？”霞客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，卻發現這眼紋凹凸有致，似是從皮膚上生長出來的。而且，她越看那眼睛，越覺得心緒不寧、躁動不安，似乎與它產生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共鳴。直到她用濕衣服把眼紋蓋住，這種不安的感覺才終於平覆。霞客心中有無數疑問，卻也知道得不到什麽答覆，只好在一旁悻悻地清洗泥水。
不久之後，江北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“哦？醒了。”霞客湊上前去。
江北沒有任何反應，雙眼無神。
霞客見狀，咧嘴道：“敲傻了？”
江北沈默了許久，才開口輕聲道：“沒有。”
“那就是沒什麽想說的？”
江北苦笑道：“抱歉，有點累了……”
“隨你吧。”霞客見了那笑容後心中發緊，便移開目光，喝了一口酒，“我呢，沒那麽多親身經歷的奇聞能講給你聽，但也讀過一點書、聽過一些故事。雖然都是些俗氣的江湖傳說，但你要是願意聽，我就講講。”
江北望向霞客。
從前有一個武學世家出身的將軍，武藝卓群，身經百戰，年紀輕輕便率領鐵騎南征北戰，立下了赫赫戰功。有一日，當她依照軍令準備進攻時，卻見敵方的城樓中走出了一個和尚。
她素來瞧不起和尚，便對他說：“光頭，你救不了這些人。速速離開吧！”
和尚搖頭道：“我來這裏，要救他們，也要救你。”
“我？”將軍大笑，“我麾下大軍已經圍住這裏，勝局已定。”
“勝了，又如何？”
“會有明君治理，讓百姓安居樂業，夜不閉戶。”
“你說的明君在何處？心中無人，安行王道？”
從小到大，從未有人這樣質問過她。將軍不滿地說：“你一個吃齋的和尚，懂什麽！”
“身為領帥，你可在乎手下的兵士？”
“那當然！”
“但是你看——”和尚指著一個步兵的腳，“你騎馬而行，自然不知道，這些兵士常年跋涉，鞋子開裂，腳下都已磨破了皮。你所在乎的是‘兵士’這個符號，而非每一個活生生的人。同樣的，平民百姓於你不過是一個籠統的稱呼，你所征服的、統治的不過是一個符號，又怎會待之以人的尊嚴？”
那將軍一時語塞，心虛地怒道：“和尚，你為什麽冒死來說這些？”
“為眾生。”
“少給自己戴高帽了！這城中才多少人？”她哈哈大笑，覺得這和尚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。
和尚搖搖頭，不緊不慢地說：“一個人，也是‘眾生’。”
這話自相矛盾，愚蠢至極。
那將軍看不懂、參不透，便一笑置之，禦馬越過了和尚的身側。
她不出意外地踏平了那座城。
直到數月以後深陷敵陣、回天乏術，看到同袍將士血染疆場，她才忽然回想起了這句話。
那一刻，人不再是符號，而是在她面前血肉橫飛的、熟悉的面孔，是她的“眾生”。
戰鼓聲聲中，披頭散發的將軍放聲大笑——
笑自己的愚蠢，笑功名的虛無……
滂沱大雨為巨石陰影之外的世界蒙上一層珠簾。外面電閃雷鳴，風雨大作，仿佛只需伸手掀開珠簾，便會看到烽煙四起的戰場。霞客安坐在雨簾之前，蓬頭垢面、衣衫襤褸，湛藍的眼睛平和而溫柔，仿佛一切風起雲湧都與她毫不相幹。故事講完，她將酒壺中的酒一飲而盡，笑道：“唉——確實是個爛故事。”
“一個人，也是眾生。”江北輕聲重覆道。
“清塘鎮也好，杜仲那個村子也罷，若沒有你，他們也就一直活在不人不鬼的狀態之下了。如果說你們理線師的目標是消解災相、消除苦難，那我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我以為，你會勸我放下。”江北坐起身。
“勸不住吧？”霞客笑道，“再說，世上不缺我這樣的閑人和庸人。你若有心，就去做吧。我也想看看你能走多遠。”霞客把洗幹凈的頭帶交還給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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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片刺眼的白光之中，她看到一個七歲的女孩蹲在一棵枯樹前抽泣。
“你在哭什麽？”她開口，發現自己的聲音聽起來十分稚嫩。
女孩應聲回頭。盡管那年幼的臉上掛滿了鼻涕和眼淚，但她一眼就認出了眼前人——“師妹？”
“一只蝴蝶。”女孩說。她的視線越過女孩，看到在樹根下的一個小土坑裏，埋葬著一只翅膀破損的鳳蝶。
“已經深秋了。”她不由自主地說，“明年春天，你還會再看到它們。”
女孩搖搖頭，為鳳蝶蓋上了一層細土：“但它不會再回來了。”
江北沈默地蹲下身，與女孩一起埋葬那只鳳蝶。
瓢潑大雨擊打著層層疊疊的樹葉。霞客背著昏迷的江北踏過泥濘，走到一個凸起的巨石之下避雨。午時夢醒之後，她便啟程到上游去尋找江北，不知不覺就一直奔忙到了午夜。她一邊用濕衣服擦拭著江北臉上的泥水和血水，一邊氣喘籲籲地抱怨道：“初見你時，就知道這不是個讓人省心的主。咱們都是螻蟻的命，何必非去操那天下的心？——莫作英雄，英雄命短啊！”
忽然，霞客看到江北額上系著的頭帶已經臟汙不堪，於是便自作主張解了下來。蒼白的前額正中，竟是一個黑色眼紋。那眼紋造型詭異，且被一道粗寬的傷疤橫貫。“是紋身？”霞客不由自主地伸手摸了一下，卻發現這眼紋凹凸有致，似是從皮膚上生長出來的。而且，她越看那眼睛，越覺得心緒不寧、躁動不安，似乎與它產生了一股難以名狀的共鳴。直到她用濕衣服把眼紋蓋住，這種不安的感覺才終於平覆。霞客心中有無數疑問，卻也知道得不到什麽答覆，只好在一旁悻悻地清洗泥水。
不久之後，江北緩緩睜開了眼睛。
“哦？醒了。”霞客湊上前去。
江北沒有任何反應，雙眼無神。
霞客見狀，咧嘴道：“敲傻了？”
江北沈默了許久，才開口輕聲道：“沒有。”
“那就是沒什麽想說的？”
江北苦笑道：“抱歉，有點累了……”
“隨你吧。”霞客見了那笑容後心中發緊，便移開目光，喝了一口酒，“我呢，沒那麽多親身經歷的奇聞能講給你聽，但也讀過一點書、聽過一些故事。雖然都是些俗氣的江湖傳說，但你要是願意聽，我就講講。”
江北望向霞客。
從前有一個武學世家出身的將軍，武藝卓群，身經百戰，年紀輕輕便率領鐵騎南征北戰，立下了赫赫戰功。有一日，當她依照軍令準備進攻時，卻見敵方的城樓中走出了一個和尚。
她素來瞧不起和尚，便對他說：“光頭，你救不了這些人。速速離開吧！”
和尚搖頭道：“我來這裏，要救他們，也要救你。”
“我？”將軍大笑，“我麾下大軍已經圍住這裏，勝局已定。”
“勝了，又如何？”
“會有明君治理，讓百姓安居樂業，夜不閉戶。”
“你說的明君在何處？心中無人，安行王道？”
從小到大，從未有人這樣質問過她。將軍不滿地說：“你一個吃齋的和尚，懂什麽！”
“身為領帥，你可在乎手下的兵士？”
“那當然！”
“但是你看——”和尚指著一個步兵的腳，“你騎馬而行，自然不知道，這些兵士常年跋涉，鞋子開裂，腳下都已磨破了皮。你所在乎的是‘兵士’這個符號，而非每一個活生生的人。同樣的，平民百姓於你不過是一個籠統的稱呼，你所征服的、統治的不過是一個符號，又怎會待之以人的尊嚴？”
那將軍一時語塞，心虛地怒道：“和尚，你為什麽冒死來說這些？”
“為眾生。”
“少給自己戴高帽了！這城中才多少人？”她哈哈大笑，覺得這和尚也太把自己當回事兒了。
和尚搖搖頭，不緊不慢地說：“一個人，也是‘眾生’。”
這話自相矛盾，愚蠢至極。
那將軍看不懂、參不透，便一笑置之，禦馬越過了和尚的身側。
她不出意外地踏平了那座城。
直到數月以後深陷敵陣、回天乏術，看到同袍將士血染疆場，她才忽然回想起了這句話。
那一刻，人不再是符號，而是在她面前血肉橫飛的、熟悉的面孔，是她的“眾生”。
戰鼓聲聲中，披頭散發的將軍放聲大笑——
笑自己的愚蠢，笑功名的虛無……
滂沱大雨為巨石陰影之外的世界蒙上一層珠簾。外面電閃雷鳴，風雨大作，仿佛只需伸手掀開珠簾，便會看到烽煙四起的戰場。霞客安坐在雨簾之前，蓬頭垢面、衣衫襤褸，湛藍的眼睛平和而溫柔，仿佛一切風起雲湧都與她毫不相幹。故事講完，她將酒壺中的酒一飲而盡，笑道：“唉——確實是個爛故事。”
“一個人，也是眾生。”江北輕聲重覆道。
“清塘鎮也好，杜仲那個村子也罷，若沒有你，他們也就一直活在不人不鬼的狀態之下了。如果說你們理線師的目標是消解災相、消除苦難，那我覺得你已經做得很好了。”
“我以為，你會勸我放下。”江北坐起身。
“勸不住吧？”霞客笑道，“再說，世上不缺我這樣的閑人和庸人。你若有心，就去做吧。我也想看看你能走多遠。”霞客把洗幹凈的頭帶交還給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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